流动的建筑:在巴瓦的花园里寻找生命的韵律

科伦坡的晨光中,肉桂与茉莉的香气在空气中交织,仿佛为这座城市披上了一层东方情调的面纱。我站在加勒菲斯绿地长廊的石阶上,望着印度洋的潮水一次次漫过防波堤,又悄然退去。这一刻,”水消失于水”的景象在我眼前徐徐展开,而我的思绪也随之飘向了那位将建筑化为液态艺术的传奇人物——杰弗里·巴瓦。

巴瓦之路,不仅是一条地理上的路线,更是一场心灵的朝圣。当我推开巴瓦自宅那扇白色围墙的大门,中庭的雨链正承接昨夜积雨,叮咚声仿佛是建筑本身的低语。这座始建于1958年的建筑群,像被施了空间折叠术的魔盒:殖民风格的柱廊突然转折成僧伽罗传统庭院,混凝土楼板在转角处化作雕花木窗,为狗狗专门设置的座椅突如其来的温柔,冷峻的现代主义中热带植物毫不见外地热烈生长。巴瓦先生总在早餐时修改图纸的习惯,让我领悟到建筑的真谛——它应当像茶叶舒展般自然生长,而非被僵硬的框架所束缚。

在The Gallery café,我遇见了一位年迈的当地艺术家,她专注修复画作的神情让我不忍打扰。在这个不具备通常意义的旅行者时间的时刻,我却体验到了最纯粹的个人时光。旅途中为一些计划外的美妙事件停留,享受那些全然陌生的人之间没有界限、自然吸引的时刻——这正是巴瓦毕生追求的”打破界限”的艺术理念。他的职业生涯从剑桥法律系转向建筑的经历,也印证了这种跨界突破的重要性。若他固守界限,建筑史上就不会有”传奇的巴瓦”。

Saram House的光影剧场让我沉醉其中。倾斜的屋顶切割出流动的光带,斑驳的白墙成了天然画布,让人联想到毛姆笔下”面纱”般朦胧的殖民地往事。巴瓦善用光影,投入他光线的叙事线索中,刚才路上正在升高的焦虑,瞬间就被安抚了。光线的魔力在于它能重塑空间的情感维度,让冰冷的建筑变得温暖可亲。

坎德拉玛遗产酒店与岩壁”生长”为一体的设计,展现了巴瓦对自然的极致尊重。粗粝的火山岩基座与蕨类共生,混凝土立柱缠绕着藤萝的静脉,所有直角都被攀援植物啃噬成柔和的弧。在这里,建筑不是自然的征服者,而是谦卑的参与者。傍晚的太阳雨穿过挑空大堂的格栅顶棚,在柚木地板上敲出节拍时,我正蜷在悬臂式露台的阴影里,凝视水珠沿钢索滑向无边际水景。这一刻,建筑与自然达到了完美的和谐。

本托塔泻湖深处的Jetwing Lagoon酒店,将柯布西耶的粗野主义演绎成水上芭蕾。钢构架与茅草顶的奇异组合显得很不巴瓦,却恰恰体现了他晚年”向水学习”的境界。咸水湖的晚风正穿过建筑的空隙,在铜管风铃上敲出斯里兰卡民谣的旋律。一切都顺应了建筑师晚年到达的境界:松弛自由。巴瓦用他的一生告诉我们,真正的艺术不在于固执地坚持某种风格,而在于像水一样顺应自然的韵律。

Lunuganga Garden中,新古典主义凉亭与野性生长的丛林仍在对话。巴瓦把橡胶庄园改造成动态的园林装置,让台阶像脊椎般咬合丘陵的坡度。长期的植物驯化中,柚木与凤凰木在建筑师的纵容下篡改图纸,如今它们的根系已悄然顶起旧时的地砖。阳光灼热,一如从前。午后在肉桂亭小憩,忽有青铜铃铛声声。这原是巴瓦召唤管家的装置,此刻却成了空间游戏的密钥:十二枚铃铛沿步道布设,每处音高对应特定景框。夕阳漫过帕拉第奥式柱廊时,铃铛们集体沉默。当晚香玉开始接管空间叙事,白昼里驯服的几何秩序逐渐被植物的荷尔蒙替代。这或许正是巴瓦狡黠的建筑语法:所有坚硬巨大的建材不过是搭起舞台,用来供奉自然之主的细枝末节。

加勒古堡的珊瑚岩城墙像一具搁浅的鲸骨标本,荷兰人浇筑的石灰缝里,十七世纪青铜火炮仍保持着对准海平线的偏执。我数着棱堡锯齿状的凸角——它们曾是历史的防御阵法,而今化作孩童追逐鸽群的回声剧场。旅行者悠闲漫步在古城之中,点一壶锡兰茶便可以心安理得坐上一个下午。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把这悠长的时光再次拉长,而三公里外的Jetwing灯塔酒店,巴瓦再次颠覆他以往的设计手法,一切都只依托于此地的历史与自然。后人说”巴瓦用混凝土重写了这段海岸叙事”。

返程航班掠过暮色中的岛屿,手机上社交平台又开始推送”斯里兰卡不得不去的网红景点”。关闭屏幕,我想起佩索阿的诗:”塔古斯河美过流经我村庄的小河,但塔古斯河并不流经我村庄。”每个人的旅行是他看世界的路,也是他自我成长的路。我的旅行目的地往往有值得专程前往的建筑作品,它们未必都是”伟大”的,但都有机地生长在异域的晨雾与暮光中,有自己的表情和力量,它们是我的殿堂、避难所和学校。

巴瓦之所以不朽,正因他既深植斯里兰卡的土壤,又为全人类提供营养。他只服从于大自然,从来不活在别人的标准里,也从不将建筑献祭给任何一种风格,包括他自己的”风格”。回到家,当业主问我”斯里兰卡怎么样?”我说”我看到了建筑师改变一个岛国地位的故事,也体验了一个建筑师改变我的故事。”此刻我的笔记本,有一行被海浪打湿的字:去成为水,而非容器。

在这趟旅程中,我不仅看到了建筑,更看到了生命的韵律。巴瓦的作品教会我们,真正的艺术应当像水一样——无形却有形,柔软却有力,顺应自然却不失方向。作为设计师,我们常常被困在电脑屏幕的方寸之间,却忘记了设计最初的灵感来源于广阔的世界。旅行不是逃避工作的借口,而是重新发现设计本质的途径。当我们像水一样流动,我们的作品才能真正融入生活,成为人们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。

斯里兰卡的土地上,巴瓦用一生诠释了”去成为水,而非容器”的哲学。他的建筑不是冰冷的容器,而是流动的生命,与自然对话,与时间共舞。这或许就是为什么他的作品历经半个多世纪依然充满生命力——因为它从未试图对抗时间的洪流,而是学会了与之共舞。在这个追求”完美”的时代,巴瓦提醒我们:不完美才是最真实的美丽,流动才是最永恒的状态。

当我再次坐在办公室的电脑前,那些在斯里兰卡捕捉到的光影、那些与自然对话的建筑、那些打破界限的瞬间,都成为了我设计灵感的源泉。我不再追求刻板的”风格”,而是学会像水一样观察、感受、适应。因为真正的设计不是强加于人的规则,而是顺应人心的流动。去成为水,而非容器——这不仅是巴瓦的建筑哲学,也应成为每个设计师的人生信条。

为您推荐