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是在凌晨三点十七分发现的。

空调的嗡鸣像被按了静音键,卧室里只剩下空调滴水落在接水盘里的轻响。我揉着发涩的眼睛起身去客厅倒水,余光瞥见飘窗那侧的米白色窗帘在轻轻晃动——不是风,是有什么毛茸茸的东西在里面拱动。
“阿橘?”我放轻脚步走过去。这只十四岁的橘猫最近总爱钻窗帘,许是老了怕冷,偏要找些奇奇怪怪的角落。上个月它把尾巴卡在纱窗缝里,还是我拿剪刀剪开的,现在想来它当时缩成一团的可怜样,心尖又软了软。
手指碰到窗帘边缘时,我听见了极轻的呼噜声。可那声音太闷了,像隔着层毛毡。我轻轻拉开窗帘,暖黄的月光漫进来,照见阿橘蜷成毛球的样子——它的头埋在两条前腿间,橘色的毛蓬松如旧,可身体却僵得像块晒透的陈皮。
“阿橘?醒醒呀。”我蹲下来,指尖轻轻碰它的耳朵尖。往常这时候它该翻个身,用粉粉的肉垫拍我手背,可这次连睫毛都没颤。我把它抱进怀里,体温还温着,像块捂了一整天的暖水袋,可心跳声轻得几乎听不见。
茶几上的电子钟跳动着,凌晨三点十八分。我想起三个小时前,它还蹲在我床头踩奶。那时我正对着电脑改方案,它跳上来时我嫌它碍事,随手捞了块牛肉干扔过去。它叼着肉干歪头看我,喉咙里发出满足的呼噜声,圆溜溜的眼睛映着电脑屏幕的蓝光,像两颗浸了蜜的琥珀。
“再闹就把你丢出去。”我威胁似的皱皱眉,它却更凑近了些,把脑袋往我手心里蹭。现在想来,那声呼噜里藏着多少未说出口的话?
手机在充电,屏幕亮起又熄灭。我翻出相册,最上面一张是去年春天拍的:阿橘趴在阳台的绣球花丛里,阳光穿过花瓣落在它背上,把它橘色的毛染成了蜜糖色。那时它还能蹦蹦跳跳追蝴蝶,现在跳上窗台都要扶着花盆借力。
兽医说橘猫的平均寿命是十二岁,阿橘已经超了两年。这两年里它总爱趴在我拖鞋上睡觉,总把吃剩的猫粮扒拉到我脚边,总在我关门时用爪子勾住裤脚。我总觉得来日方长,直到上周三早晨——
那天我要赶早班机去北京出差,临出门时阿橘没像往常那样蹲在玄关等我。我喊了两声,它才从沙发底下慢吞吞爬出来,尾巴蔫蔫地垂着。我蹲下来摸它,摸到它肋骨根根分明,以前软乎乎的肚皮现在硬得硌手。
“是不是哪里不舒服?”我一边收拾行李一边问,它只是抬眼看了看我,又把脑袋搁在我膝盖上。后来妈妈打电话说,我走后阿橘没吃任何东西,连最爱的罐头都推开了。
此刻抱着阿橘渐渐冷去的身体,我终于明白那些被我忽略的细节:最近半个月,它总在凌晨三点准时出现在我床头;上周四我视频时,它趴在妈妈肩膀上,眼神像穿过屏幕在看我;还有昨天早晨,我把最后一罐金枪鱼罐头放在它碗里,它闻了闻,转身跳上了飘窗——那是我第一次见它主动远离食盆。
“原来你早就知道啊。”我贴着它的耳朵轻声说。月光透过纱帘洒在它脸上,它的胡须微微颤动了一下,像在回应。我想起朋友说过,猫咪在离开前会去熟悉的地方做最后的告别。它大概是在窗帘后整理这十四年的记忆:晒过太阳的飘窗、装过鱼干的铁盒、还有那个总爱揉它脑袋却总说”再闹丢出去”的主人。
凌晨五点,我给阿橘裹上它最爱的奶牛图案毯子。楼下的玉兰树正在抽新芽,风里有淡淡的香气。我抱着它下楼,小区里的流浪猫阿黄从冬青丛里探出头,平时它最怕阿橘,此刻却只是歪头看了我们两眼。阿橘的尾巴在毯子里动了动,很轻,很轻,像在和老朋友们打招呼。
宠物医院的灯还没亮,我把它放在台阶上。晨雾里传来流浪狗的吠叫,卖豆浆的三轮车”叮铃铃”骑过。我摸了摸它的头,像小时候它第一次进家门时那样:”阿橘,去喵星要好好的,那里有吃不完的鱼干,有永远开着的窗户。”
风掀起毯子的一角,我看见它的爪子动了动,像要再勾住我的裤脚。可这一次,它只是静静地闭上了眼睛,嘴角还留着一点没擦净的鱼干碎末。
后来我常想,阿橘在窗帘后藏了那么久,是不是在等我发现它的告别?它用最后的时间,把所有的温柔都熬成了那声轻轻的呼噜,把所有的眷恋都揉进了最后一次踩奶。而我曾以为来日方长,却在某个寻常的凌晨,突然读懂了它藏在时光里的信。
现在我的书桌上摆着阿橘的爪印陶瓷杯,杯底刻着”2009-2023″。每个清晨我都会冲一杯热牛奶,放在飘窗的绣球花旁——就像它还在时那样。
有些告别,从相遇那天就开始倒数。而我们能做的,不过是在每一个平凡的日子里,多摸摸它的脑袋,多喂它一口罐头,多陪它晒会儿太阳。
毕竟,爱不是等失去时才懂得珍惜,而是在拥有的每一刻,都当作最后一次告别来对待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