京都的梅雨季总是黏腻得让人喘不过气,老町屋的木格子窗上蒙着层水汽,像浸了泪的眼。伊特苏蜷缩在草席上,额角的汗把碎发黏成几缕,她抓着阿菊的手指,指甲几乎要掐进对方掌心:“阿菊,疼得像……像有狼在啃我的肚子。”

阿菊是她的接生婆,也是这条街上最会做味噌汤的妇人。她盯着伊特苏煞白的脸,听见产房外传来陌生的脚步声——那是她丈夫源次刚去买的鲣节,此刻却带着股铁锈味的风灌进来。
“谁?”源次的声音发颤。
门被撞开的刹那,阿菊看清来人的脸:灰绿色的眼睛像淬了毒的刀,左脸有道从眉骨到下颌的伤疤,像条狰狞的蜈蚣。他穿着件沾血的黑色风衣,怀里还抱着把造型怪异的金属臂甲,指节处露出寒光闪闪的骨刃。
“伊特苏·矢志田。”男人的声音像砂纸擦过铁皮,“我来带走你的孩子。”
伊特苏突然爆发出尖叫,她挣扎着要爬起来,却被男人掐住手腕按回草席。阿菊想扑过去,源次却死死拽住她的腰——这个在码头扛了二十年货箱的男人,此刻浑身抖得像风中的芦苇。
“别过来!”男人的另一只手按在腰间的骨刃上,“否则我把你也做成标本。”
婴儿的啼哭划破雨幕时,伊特苏已经昏死过去。男人用染血的纱布裹走襁褓,源次追出去时只看见对方跳上停在巷口的黑色轿车,车牌被泥糊得严严实实。阿菊跪在血泊里,看着伊特苏腿间蜿蜒的血痕,突然想起三天前那个穿和服的女人——她戴着能乐面具似的白粉脸,说愿意出十倍价钱请阿菊接生,“这孩子,要活。”
戴肯在伏见区的破巷子里长大。养母阿幸总说他命硬,出生时咬断了三根脐带,额头还有个淡金色的月牙形胎记,像狼的眼睛。可巷子里的孩子不这么想,他们举着碎瓦片追他,喊“戴肯!戴肯!”——这是日语里“杂种”“野狗”的意思。
“杂种就该和野狗抢食!”十二岁那年的夏天,阿健把半块烤章鱼丢在他脚边,身后跟着七八个孩子。戴肯蹲下去捡,阿健的鞋尖碾过他的手背:“你妈是东大教授的女儿,结果跟个美国疯子跑了,生下你这个怪物!”
戴肯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。他记得阿幸收留他那天,自己缩在纸箱里发抖,是她用温热的味噌汤喂他:“戴肯是勇敢的名字哦,像森林里的狼崽。”可现在,阿幸的声音从门里飘出来:“小勇又在闹了?给他块饼干吧,可怜见儿的。”
阿健的脸涨得通红:“他才不是可怜!他妈杀了他爸!”
戴肯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。他想起昨晚偷听到的对话——阿幸坐在廊下织毛衣,源次蹲在旁边抽烟:“矢志田家的那个女人,当年怀的是金刚狼的孩子吧?后来金刚狼疯了,杀了她老公,她才逃到这儿……”
“可小勇是无辜的。”阿幸的声音轻得像叹息。
“无辜?”源次猛吸了口烟,“你没看见他昨天把阿健的猫摔死?那孩子的眼神……像狼。”
戴肯冲进厨房,抓起案板上的菜刀。阿幸的惊呼声混着瓷器碎裂的声音,他看见阿健倒在血泊里,源次举着烧火棍砸过来,木棍砸中他的肩膀,剧痛让他的视野泛起红雾。有什么东西从骨头里刺破皮肤——是骨爪。
阿幸的尖叫被血沫堵住。戴肯看着自己的手,三根闪着寒光的骨爪插在养母胸口,她的和服上绽开暗红的花。源次瘫坐在地上,眼神从震惊变成恐惧:“你……你是狼……”
骨爪刺进源次心脏时,戴肯听见自己喉咙里发出低吼,像某种古老的野兽。
罗慕路斯第一次见到戴肯,是在东京湾的废弃仓库。十三岁的男孩浑身是血,坐在水泥地上,怀里抱着养母的和服碎片。老人的皮鞋声在空旷的仓库里回响,他弯腰时,袖扣闪过冷光:“知道他们为什么叫你杂种吗?”
戴肯抬头,看见老人脸上挂着温和的笑,可灰绿色的眼睛里没有温度:“因为你是金刚狼的种。”
“不。”罗慕路斯摸出一张照片,上面是抱着婴儿的男人,正是当年杀死伊特苏的冬日战士,“是这个人。他受金刚狼指使,杀了你母亲,把你扔在巷子里等死。”
戴肯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。记忆里的画面突然清晰:暴雨中的轿车,男人冰冷的目光,还有……还有个模糊的身影,穿着和罗慕路斯一样的黑风衣,站在车旁对他笑。
“金刚狼是个懦夫。”罗慕路斯把骨爪模型放在戴肯手里,“但他儿子会是世界上最锋利的刀。”他抚摸着戴肯的胎记,“这月牙,不是狼的眼睛,是镰刀的刃。”
从那天起,戴肯的世界只剩下疼痛和训练。罗慕路斯教他用骨爪杀人,教他在黑夜中追踪,教他把所有温柔都碾碎成仇恨。每当戴肯问起母亲,老人就拿出那张照片:“你看,他连你母亲的墓碑都炸了。等你杀了他,就能看见真正的月亮。”
十六岁那年冬天,戴肯在北海道的雪地里第一次见到罗慕路斯说的“目标”。那个穿着黄色战斗服的男人背对着他,后颈有道和母亲描述中一样的疤痕。戴肯的骨爪刺穿他的心脏时,男人转过脸——是张和他有七分相似的脸,眼角有颗泪痣。
“儿子。”男人笑着说,“我就知道你会来。”
戴肯的骨爪顿在半空中。他想起罗慕路斯的话,想起母亲临终前的话,想起自己手上永远洗不掉的鲜血。雪落在两人中间,男人的血染红了戴肯的手套:“他骗了你。你母亲……”
子弹击中男人的眉心。罗慕路斯从阴影里走出来,枪口还冒着烟:“真遗憾,你父亲没来得及说出真相。”
戴肯看着父亲的尸体,突然笑了。他想起小时候阿幸给他买的糖画,想起源次教他打木桩时说“用力要稳”,想起自己第一次觉醒骨爪时,母亲用最后力气摸他的脸:“对不起,小勇。”
“从今天起,你叫戴肯。”罗慕路斯递给他新的骨刃,“金刚狼的噩梦。”
戴肯接过骨刃,指腹擦过刃口的寒光。远处的雪还在下,他听见自己心里有什么东西碎了——不是仇恨,不是忠诚,而是最后一丝关于“无辜”的幻想。
月光下,他的影子被拉得很长,像匹潜伏在暗处的狼。而狼的眼睛里,从来只有猎物。